今年1月14日,是我敬仰的中央軍委原副主席張萬年將軍逝世一周年忌日。本人作為一名原野戰軍第43軍的新聞工作者,因多年從事部隊新聞工作,曾多次接觸將軍,算得上是比較瞭解他,始終對他懷有十分崇敬的感情。
1968年春,我光榮應徵入伍,張萬年將軍恰從越共軍事顧問位置回到廣州軍區作戰部,隨即上任“鐵軍師”(前身為北伐戰爭中著名的葉挺獨立團)師長。這是一支中國人民解放軍王牌部隊,建國初期,除多位元帥出自這支部隊外,10名大將中有5名也出自這支部隊。對越作戰,時任副軍長兼師長的張萬年,率“鐵軍師”主攻越南軍事重鎮諒山週邊,解放軍如神兵天降,越軍既懼怕又惱恨,作困獸猶鬥,祭出“消滅127(師),活捉張萬年”的標語口號。1979年2月17日至3月16日全部撤回中國境內,“鐵軍師”四戰四捷,圓滿完成了懲罰越南侵略者的預期目的。
前些日子,我閱讀由解放軍出版社出版的《張萬年傳》(上、下冊),當拜讀到對越自衛反擊戰章節時,不禁眼前一亮,往事歷歷在目。
其中記載:“1979年5月12日,《解放軍報》刊登長篇專訪談《殺雞焉用牛刀——師長張萬年談集中兵力打殲滅戰問題》,是本人與他人合作走訪采寫”,讀到此,我既熟悉又驚喜,一股暖流湧上心頭。後來我才知曉,鄧小平對他也讚賞有加,這篇專訪文章,被將軍保存著,從北到南,又從南到北,數次搬家,儘管丟棄了不少東西雜物,但這張發黃的報紙卻一直保留著,伴隨他戎馬生涯登上巔峰,直到走完人生謝幕。
掩卷之餘,我反復思忖,難道將軍保存的僅僅是一張報紙嗎?他保存的是對黨的忠誠,是對革命事業的信仰,在某種意義上,也是和平年代中國對越自衛反擊戰歷史的一份珍貴見證。
至今,我還清楚記得在對越自衛反擊戰前線冒著槍林彈雨採訪的日日夜夜。特別是班師歸來,接上級指示,《解放軍報》需要一篇全局性重量級的文章來報導對越自衛反擊戰的經典之戰——諒山戰役,本人有幸接受任務,進行這次令人難忘的專訪。
5月初的一天,早上9時,我和武漢軍區政治部宣傳科長黃國平同志一道,準時來到時任43軍副軍長張萬年將軍的辦公室。將軍招呼我們坐下,明確了此次採訪是採用一問一答的對話方式後,將軍如鐵塔般地站著,目光炯炯地注視著牆上掛著的作戰圖,右手指著圖上的紅箭頭,用鏗鏘有力的語調,朗聲介紹起諒山週邊殲滅戰。當時,他指揮作戰的位置距離越軍前沿僅僅百來米,為何指揮所如此靠近越軍?他十分清楚,在山嶽叢林地帶作戰,指揮所不靠前是絕對不行的。面對近在咫尺的背信棄義的越軍,他恨不得一拳頭砸過去。囂張的越軍派出特工隊襲擊了停在原指揮所地的指揮車,車身被打了16個彈洞,譯電員不幸犧牲。談到這裏,將軍停頓了片刻,眼眶濕潤,沉浸在對犧牲戰士的懷念之中。
話題轉到越南當局對我國領土嚴重挑釁事件: 1978年8月25日下午17時30分左右,越南當局蓄謀已久地指派200多名越南軍人,按照預定計畫,腰裏別著匕首、手槍和手榴彈,身上掛著裝滿石塊的掛包,手裏揮舞著木棒和石塊,呼嘯成群地從三面沖向我國的浦念嶺,連夜在中國的國土上挖工事和架設鐵絲網,製造流血事件。越軍竟然得意忘形地揮著拳頭向中國邊防部隊叫喊:“不光這裏是我們的,連廣東、廣西也是我們的,凡是有木棉花開的地方,都是越南的領土!”繼而在中越邊境上已到了“見人就開槍”的瘋狂程度。
為了安寧邊境,懲罰越南小霸,支援柬埔寨抗越戰爭,1978年12月8日上午,中共中央軍委正式下達作戰命令,命令43軍參加中越邊境自衛反擊作戰,當時,張萬年從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學院學習歸來,此時已晉升為43軍副軍長兼“鐵軍師”師長,他領命率“鐵軍師”趕赴廣西,在諒山週邊戰中,打了個漂亮仗,給了越南侵略者一記重拳。
從硝煙彌漫的戰場,談到撤軍回國,將軍稍微停頓了一下,又把目光投向地圖上所標的北部灣及南海兩海域,斬釘截鐵地說:“越南對海洋領域有潛伏危機啊!”我趕緊記下來,這句話分量何等重啊 !如今一看,戰後越南強行侵佔中國南海島礁已達29個之多,張萬年將軍當初的預言是何等睿智啊!
1978年12月,軍政治部通知我,作為中國人民解放軍14名代表之一,出席在京召開的全國第二屆歸僑代表大會。會議期間,我有幸見到了電影《兵臨城下》編劇、著名軍旅作家白刃 ,他給我提供了遼沈戰役有關張萬年的第一手資料。白刃老前輩紅軍時期參加革命,歷任新華社記者,四野文化部創作員,擔任過廣州軍區《戰士報》主編,與張萬年交往甚篤。和白老交談之間,他十分關切的問起張萬年的近況。白老告訴我,張萬年是個鐵骨硬漢,打起仗來將生死置之度外,他參加的塔山阻擊戰,在我軍歷史上,其規模、時間以及殘酷程度,均為罕見的堅守防禦戰。時任部隊通信股長的張萬年,連續六天六夜的血戰,咬緊牙關,眉頭都沒皺一下,更未流過一滴淚。
我接著補充說,“文革”期間他卻落淚了。當時,張萬年任43軍127師師長,該師的師政委關光烈曾在“林彪辦公室”當過7年秘書,“九一三事件”後,因參與林彪反革命集團的武裝政變活動,被判入獄,加上127師與林彪有著特殊的歷史淵源,張萬年一度受到懷疑,經受了前所未有的衝擊。本來,“九一三事件”發生前的一個月,已任命他為43軍參謀長,任命公文卻沒有宣佈,他遭受到委屈、痛苦,甚至被誤解而流過淚,最終等來了還以歷史清白的時刻。張萬年極為罕見的當了13年師長,同時也經歷了一次嚴峻的政治考驗。借用一位偉人的話評價張萬年“一生唯謹慎,大是大非不糊塗”,相信並不過分。
將軍值得人敬仰的品德、才智何止這些?如果有人問,我會這樣說,將軍生前忠實於黨、忠實於人民、胸懷坦誠日月可鑒;從嚴治軍、科學訓練、愛兵如子大地可證。儘管時間像流水般的逝去,但將軍戰場上“勇”,訓練上“嚴”,帶兵上“情”,多少往事縈繞在我腦海中,特別是他對戰士的關懷愛護,點點滴滴記在心頭。
將軍有句話常常掛在嘴邊:“要想戰士訓練場上多流汗,就要記得給戰士碗裏添油水”。他特別關心士兵的生活,下連隊進廚房,看菜地,走到哪里,就檢查到哪里,時刻把戰士的冷暖掛在心裏。上世紀七十年代初,部隊冬季野營拉練,有些廣東籍的戰士不抗凍,手腳凍傷,他看到後,心疼的流下眼淚。他不僅積極的幫助戰士治療凍瘡,還在全師大會上作自我批評。駐地休息,他經常半夜三更深入到班排,檢查取暖爐子燒得旺不旺,被子蓋得暖不暖,戰士睡得香不香。
將軍還特別強調,要熱情接待好戰士來部隊探親的家屬,把它作為發揚我軍優良傳統的一項政治工作。有一年冬天,他到紅軍時期何長工將軍當指導員的“紅一連”蹲點,發現一名戰士的母親來部隊,被安排在連隊倉庫裏住宿,他知道後,立刻把戰士的母親請到指導員的房裏住下,還自己掏錢讓司務長加了幾個菜,與連長、指導員一起,陪著戰士和他母親吃晚飯,拉家常。臨走時他親自送戰士的母親到車站,這位戰士感動得熱淚盈眶。
最令人難忘的是,對越自衛反擊戰部隊即將撤回的1979年3月12日傍晚,張萬年與師政委蔡春禮商定,他自己要晚些走,“是我帶他們來的,他們卻永遠留在了這裏”,張萬年自言自語的念叨著,“我想再到峙浪烈士陵園去一趟,再跟他們告一次別。”
峙浪烈士陵園內,一眼望去那塊塊新豎起的墓碑,還未踏進陵園,他的眼淚不知不覺的已流淌下來。走進陵園,他緩緩地走到每一塊墓碑前,俯身撫摸著傾訴著,一個一個地跟長眠在這裏的戰士道別,機關人員催了幾次他都沒聽到,直到天快亮了,他跟最後一名烈士告了別,才往回返。路上,張萬年仍一直在悄悄的流淚。
古人雲,男兒有淚不輕彈,更何況統帥過千軍萬馬,經歷過無數次生死的大將,如果不是對自己戰士的深厚感情,豈能夠一次又一次潸然淚下!
1989年2月13日,農曆年初七,那天上午,時任廣州軍區司令員的張萬年,與廣東省省長葉選平等領導同志,在廣州空軍機關大院裏接見剛從臺灣駕機歸來的飛行員林賢順。那時我已轉業至中國新聞社廣東分社,單位派我去採訪。我頓時喜出望外,一則是有很好的新聞點可采寫,二則可以見到分別多年的老首長。接見甫一結束,將軍朝著記者方向叫了一聲“小邱”,圍在前面的記者們感到很驚奇,紛紛回頭望過來,我撥開人群一溜煙地跑了過去,端端正正地行了個軍禮,將軍的手伸了過來,我雙手握著他那溫暖有勁的手掌,仿佛又回到了記載著我青春年華的軍營。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慈祥的臉龐,將軍魁梧的身軀還和以前一樣的剛健,只不過臉上多了幾道皺紋,頭髮也灰白稀疏了。
從部隊轉業至地方,7年間我第一次見到老首長,激動得熱淚盈眶,有多少話要對他講啊!將軍關切地詢問了我的工作近況,“你愛人工作在哪里,孩子老人都好吧!”說完,他又補充一句“見到原43軍其他同志,代問個好,拜個晚年吧!”
再次見到張萬年將軍,也是最後一次與他相見,那是2001年的夏天。我到北京採訪在京舉辦的第21屆世界大學生夏季運動會,閒暇時間,我致電將軍,很想見見他,他應允後讓我到他家裏去。那時,將軍正忙著東山島三軍演習,我預先知道這個消息,他卻緘口不談。我向他談起香港回歸前,香港《廣角鏡》雜誌欲採訪將軍一事。當時,張萬年已從濟南軍區調到北京,擔任解放軍總參謀長,一時成為港澳臺媒體關注的新聞人物。那段時間我正在香港進行業務交流,《廣角鏡》主編約我寫一篇張萬年對越作戰的人物專稿,稿酬從優。該主編告訴我,他本人曾專門跑到北京,找到一位山東籍的時任國務院副總理“說情”,結果還是未如願,得到的答復是“要通過中央軍委批准程式”,最後該主編以調侃的語氣對我說,張總參謀長認准的規矩,不唯上,不唯官,唯有組織紀律。
將軍手端著茶杯,聽完我這一說,哈哈一笑,“大概有這麼回事,這不是很正常嗎?”他是在告誡我“外宣無小事”,在以後的工作中我時常想起這句話,並當作警鐘時刻提醒著我。
如今,將軍雖已逝去,卻永遠活在我們心中。日前,戰友相聚,大家言談中回味著將軍生前座右銘的三句話“做人要清清白白,做事要乾乾淨淨,對己要廉潔自律克己奉公”,無不唏噓感歎!戰友們囑託我以將軍生前經常提到並做到的“上不愧黨,下不愧兵”為題,寫下這篇回憶文章,寄託我們深深的哀思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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